一  .缘起

     我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涉足书坛的,那是个劫后余生、百废待兴的年代。轰轰烈烈的十年文革，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摧残和破坏是空前的、致命的。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，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精髓成分的书法艺术自然未能幸免。
    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，拨乱反正，挣脱沉疴羁绊的中华民族终于得到了修养喘息的机会。政通人和，万象更新，中国从此走上了振兴之路。
    书法正是在这种大的背景下复苏的。1978年，上海《书法》杂志创刊；1980年5月第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览”在沈阳举行；随后，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，接着全国各地也相继成立了书法家协会，各种大赛、各种展览、各式各样的书法活动竞相开展，各种书法的专业报刊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，并且逐渐形成一股强劲的势头，一种气候，一种书法的热潮。
    在此时期，湖南书坛也是热浪滚滚。先后主办了“洞庭南北书法展”、“湖湘书法大赛”、“龙年国际书法大赛”、“湖南创新书法展”、“湖南.北京书法展”、”湖南.黑龙江书法展”、“湖南.江苏书法展”等一系列的活动。
    正是在这个时期，我开始涉足书坛。
    我参加的第一次由省里主办的活动便是“湖湘书法大赛”，那是1985年。在经过初赛、复赛之后我被淘汰了。记得那时候我写的是行书，我那时写行书是从来都没有临过帖的。我写的是一种流行的随手体。有人后来给那种字命名为文革体。所谓文革体，顾名思义就是文革时期写标语、写大字报时的常用字体。
    后来我又参加了由省青年书协主办的“湖南省首届创新书法作品展览”。那次展览我一共展出了三件，如今想来，我当时的作品根本不是书法。我学的是美术专业，我那时完全是用绘画的观念和方法来创作书法作品的。说白了，我是在画字。我用工艺美术的方法来制作，我用平面构成的办法来分布，我当时的作品离书法远，距绘画近。然而，如此制作，在当时却引起了很大的反响，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。
    我文革时期开始被动习字，先学隶书，后学唐楷。因为没有先生指点。我早年的书法之路完全靠自学。70年代中期，我开始深爱文学。之后创作了大量的诗歌、散文和小说，而对于书法一途，也就渐渐疏远了。及至后来重新捡起毛笔，我对书法的理解仍然非常片面，非常盲目。记得入选“创新作品展”之后，我先是窃喜，后是狂热，甚至于目空一切，在心里喊出了要打倒传统的口号。
    “龙年国际书法大展”，因为生病我没有参加，然而获奖作品展览我还是去看了，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看过展览之后的亢奋。在被作品深深感染的同时，我还真切的意识到，其中不少作品的水平我是够得上的。如果我参与了，说不定就获奖了。当时展览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形式问题，我知道，设计款式正是我的长处。
    不久，湖南书协与外省作了一系列的交流展览。我印象最深刻，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还是“湖南北京书法交流展”。那次展览，湖南总共展出80件作品，我个人就占了4 件。
    因为这次展览的影响，我引起了省内书坛。特别是书协领导的足够重视，我成了有培养前途的新人，成了有创作实力的重点作者，也荣幸地成为了湖南省书法家协会第一届书法篆刻研修班的学员，并由此而获得了与省内一流书家同台交流、切磋技艺的机会；得到了表现自我，加深了解，增进友谊，开阔视野，提高书艺，完善自我的天赐良机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 涅盘的前奏
 
    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当初创办书法篆刻研修班，有着深远的战略意义。其目的就是要打造队伍，培养人才，提高核心竞争力。所以在前后三期研修班里，几乎将三湘之内有创作实力的书家都纳入了其中。说研修班是湖南书坛的黄埔军校，一点也不为过。
    我参加的是首届研修班，其时是1989年底。
    首届书法篆刻研修班学员共35人。其中书法20人。他们是路振平、梁亮、符荫闿、陈迎楷、周旭、谭秉言、周群艺、张锡良，张鸽、胡安民，刘振涛、张如飞、陈文质、陈胜难、王昉、盛景华、鄢福初、邹武生、李中原；篆刻有15人，他们是饶暇浩、罗光磊、谭石光、石剑鸣、吴为廉、丁斯美、赵冬友、冯忠、黄苏民、王集、涂道清、吴志明、杨宝林、刘小平、杨志达。这届研修班的学术主持是颜家龙先生，另外还有邬邦生先生、练肖河先生、周宗岱等先生。1992年结业，结业时还举办了学员结业作品展览。
    说实话，这些研修班的同学，很大一部分在当年就已经是功成名就了，有的人在省内外书坛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。只有我，作为来自地市的代表，作为一名新人。作为一个根基最浅的书法爱好者，能脐身于名家之列，与他们朝夕相处，修得同窗之好，真是我莫大的荣幸。
    正因为深知自己与学友之间存在很大的差距，只有发奋努力，花比别人更多的功夫才可能缩短这些差距，所以从进入研修班第一天起我就全力以赴，以极大的热情，诚恳的态度投入到临摹与创作及至书法理论的学习之中。研修班的作业是创临结合。且有第一书体和第二书体兼顾的要求，还要谈感受、写论文。在前后三个年头的学习中，我从来不曾欠缺过。我总是保质保量超额完成。
    研修班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纪律严明、作风严谨。
    主办者要求，缺课两次以上者作为自己弃权。不论名气大小，不论职位高低都一视同仁。
    省书协副主席、湖南大学设计学院院长周旭同志，因为工作拖累缺课两次，也未能完成研修玫的学习。另外，由上述原因而中途辍学的还人王昉、陈胜难等好几位学友。
    搞艺术的人大都是夜猫子，白天打盹，晚上不睡。为了让大家有充足的精力学习，每天晚上，秘书长邬邦生老师都会深夜查房，督促大家按时休息。
    另外，开诚布公，直言不讳，与人为善是研修班良好的学风，这种良好学风的形成是与学术主持人颜家龙先生的倡导分不开的。因为在往常评点作品时，说好话的多，提意见的少，说好话容易，提意见很难。很多时候，一些活动都流于形式，因一团和气而毫无收益。
    针对这个问题，颜公一开始就要求大家相互点评时少说空话套话，多说实话；少提优点，多提缺点，提出意见后还得进言改正提高的办法。言者无罪，闻者足诫，有则改之，无则加勉的原则由此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。
    记得在几次活动中，有很多意见因太过直率，简直就令人难堪而无法接受。
    有一位学友师承一位当代名家，学得有模有样如出一辙，可有学友直率地提出，说他再这么下去就会完全迷失自我，要他立刻另择他途从头开始。
    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书家，魏碑小楷写得十分精到，几届全国书展都有作品入选。当点评他的作品时，首先大家都不说话，在颜公的催促下，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：好还是好，就是千篇一律太精到了，像美术字一样，缺少随意性，缺少情趣。
   说实话，上述意见虽然未免太直截了当，甚至于太刻薄了一点，但对于书家们的影响和震动却是极大的。说是一句话改变了他们往后艺术的进程也实不为过。
    虽然在研修班里学友之间作品评点中意见如此直率，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彼此的关系，随着时间的延长，学员之间的互相交往与了解增多，他们之间的友谊日深，他们团结得也更加紧密。以我们第一届研修班的同学为例，如今我们天各一方，然而只要走到一起就亲如兄弟，就会有说不完的话，就有一种心灵的默契。
    在当年，我的创作和我本人一样年轻而稚嫩，所以得到的批评和意见也比别人要多。记得触及我的痛处，引起我的反思，改变我未来艺术走向的是那么一次。
    那次点评作品时，在大家对我提过许多意见之后，颜公总结，他说：景华创作上有才气，作品形式感好，有视觉冲击力，是写聪明字的。当时听到这些意见时，我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。后来，我问颜公，写聪明字是什么意思？颜公笑着说，写聪明字就是凭着自己的小聪明搞创作，跟着感觉走，跟着时风转，看一步走一步，走一步是一步；缺少传统的学习，缺少技与法的锤练。
    听过这一番解释之后，我深受触动。感觉脸上很有些挂不住，但心里并不服，只是碍于情面，当时没有反驳。
    回房间后，我反复体会颜公和学员们话语之间的含义，心也渐渐地沉重起来。我感觉到学友的话语来得虽轻，落得却重，无形之中，已经否定了我的过去，阻断了我的将来，似乎是明确地告诫我再这么下去肯定不成，因为这条路上虽会有小的惊喜，却不会有大的收获，走到尽头，将是一条死路。
    顺着学友们的指点，我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往，我的书法之路，我创作的点点滴滴。由此而来，我更加不安。
    我觉得，与学友相比，我在书法上先天不足，在传统与经典上下的功夫最少。对于书法我虽有足够的热情，但是我缺乏探索的精神，缺乏寻根究底的勇气，缺乏对传统经典、对于中国书法艺术的精神实质的认识。
    我发现自己过往即便取得过一些成绩，但那完全是机遇使然，是投机取巧、剑走偏锋获得的，是书法之外的一些因素凑成的。我感觉过往的我在艺术一途，是一个机会主义者，一个地地道道的投机分子。为此，我有些迷茫，我的过去已经被否定，我的未来该何去何从？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三  传统的召唤
 
    就在我失落徬徨，对艺术前程茫然无措的时候，我索性停下了手中的笔，我开始更多的看书和思考。
    不久，我获得了一次到西安出差的机会。我计划用半天时间游览文庙和碑林，可是当我踏入那方圣地，我竟然完全迷失了自己。
    花了近两天的时间，我仔细拜谒了碑林里所有的经典。看过后，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。那就是在大师面前，在传统与经典面前，我们休谈书法，今人太过浅薄，离经典的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。碑林里的每一块碑刻，都像一座高山，高山仰止，先莫说超越，哪怕是深入其间上山一游，也处处是峰廻路转让人心旷神怡。我觉得每一块碑刻，都像是一块里程碑，指示一条道路的去向，也告诫后人前路曾有人到此一游。我发现我所见过的书法实践，哪怕是那些自称为创新、标榜为这种主义那种书风的书法现象，在碑林中居然都找得到远古的标本，包括当时那种最时尚的以画入书的所谓“现代派”，古人都有过实践，只是名称不同而已，古人将其称之为“墨戏”，是一种纯粹的笔墨游戏。
    看过这些之后，我为我既往的幼稚无知深感惭愧。真是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，无知者无畏，我也为自己当初喊出“打倒传统，消解经典”的口号而自惭形秽。
从西安回来后，我认识到了造成我过去的书法之路出现偏差的原因。首先便是短视。因为知识面窄，活动范围小，坐井观天，看不到书法艺术的全貌，认识不到传统与经典的魅力所在，所以出现取向的失误。另外，急功近利，心情浮躁，想投机取巧，抄近路，不愿意下真功夫作深入的研究也是导致我出错的原因之一。
    这个时候，我再回想研修班里学友们的意见和颜先生的忠告。我想那简直就是一针见血，把脉准确，态度诚恳，让我终身受益。
    在经过痛定思痛的思考之后，我开始规划自己，我决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创作甚至不创作，我想重新开始，以最虔诚的态度面对经典和传统，以最大的勇气和扎实的努力去学习传统和经典，我决意抛开名利的诱惑，恭恭敬敬地在传统的海洋里畅游，在经典的高山中寻觅，我崇拜经典，向往经典，我想实实在在地走进经典，我要求自己在不知道传统之“三昧”之前决不奢谈创新，决不盲目地追求所谓“个性”。我认为，艺术个性该是水到渠成的事，并不要刻意求之，刻舟求剑当相去甚远，一个人性情不同，经历有异，审美感受使然，当他的艺术炉火纯青之时，他的人格精神、知识修为及艺术个性自然会显现出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四    从经典出发
    不为名利所累，不为时风所动，努力同化别人而不被别人所同化，在传统里求生存，在经典中讨生活，这正是我这一个时期的学术主张。
    在这一主张下，我开始恶补书法基本功。
    值得庆幸的是，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信息时代，是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。与古人相比，我们这个时代太优越了。我们只要学习经典，我们随手就可以得到经典，随时可以看到经典。
    学习经典，我采取的是读写结合的办法，广泛地读帖，系统地研究，有选择地临写。我热爱二王一脉帖学，所以临写也以帖学为主，大王、小王，晋代残纸及至唐代法帖，宋四家，赵孟頫，董其昌，王铎这一线下来，我分主次地临写。遇到自己爱的、与自己性情相投的我就多临精临，一般的字帖我临过几周后就换了，以一种浏览的方法来扩展学习的广度。
   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古人的窠臼而成为书奴，我在北碑上也下过苦功，《张猛龙碑》、《郑文公碑》、《黑女志》、《龙门二十品》，特别是《始平公造像记》及一系列的墓志我都认真学习过。
    几年之后，当我于1994年在长沙岳麓书院举行第一次个展时，我的书法已完全改变了模样，虽然在款式的设计和变化上，我还是我。但是字，尤其书法的线质已有了大有改变。可以说，我那时的书法已经不再是“聪明字”了。
    2005年，我再次在长沙主办个展时，我响亮地打出了“从经典出发”的口号。我在这次展览的前言中写道：“将一种兴趣转换成热爱，并将爱进行到底，变成一种自觉的行动，变成一种习惯，变成一种生活方式，这是一种过程，是成就一个艺术家所必须经历的过程。书法家是一棵树，传统是其赖以生成的土壤，是雨露和阳光。书法家只有将自己的根系尽可能深地扎进传统经典之中，才会绽开令人心仪的花，结出满树丰硕的果。以传统为依托，从经典出发，将传统与经典化成筋骨和血液，化成一种精神，化成实实在在的作为，然后扩充自我的半径，拓展艺术的空间，随心适意地表现自我。当苦心孤诣的创作变成自然的挥洒，自然的抒发化作灵动的线索，当自我的笔墨能走进人们心灵的时候，率意的今天有可能就是未来的经典。”
    记得在这次展览期间召开的关于我的书法创作讨论会上，有好心的朋友诚恳地提出，他们认为我在传统经典的学习上已经走得很远了，要我另择他途，在张扬个性上下些功夫。以便早日成就自我的面貌。
    我知道自己目前的书写状态还略显拘谨，因囿于成法而不敢放肆，朋友们的意见是中肯的。但我仍然觉得自己对传统的研究和深入还远远不够，我想还用三五年，在传统经典的学习上再下些苦功，到那时再放开手脚来创作。追求个性的表现，追求自我的艺术语言，设定独立的语境与程式也并不算晚。
    因为对传统与自我有着清醒地认识，我相信自己不会成为书奴，我相信我年轻时代就具有的对于形式的敏锐并不会改变。我相信当自己在技法特别是人文精神的承继方面有所收获之后，加之形式的创意，我的艺术将会有大的改变，甚至达到一定的高度。我期待有自己破蛹化蝶的那一个日子。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五   结语
 
    研修班的学习，修改了我艺术的方向，改变了我对传统经典的认识，甚至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。它使我成熟起来，冷静起来，睿智起来。它让我事业已经有所收获。最后，我想说一声，我得感谢省书协，感谢研修班的倡导者及学术主持人颜家龙老师，感谢过去对我提出意见和建议的学友们！